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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5 部分(1 / 2)

我常常一个人来这里玩回转木马恶。他说。


这是你的独角兽吗?我指着他双手握着的方向盘。


是的。他快乐地说。


我骑在飞马上,抬头望着天空,问他:


音乐会停吗?


永不。他说。


永不?


嗯。他驶前了,又倒退。


有永远不会停的音乐的吗?


在心中便不会停。


汽油会用完吗?


今晚不会。


这样子不停的打转,我们会晕过去吗?


他凝望着我,说:永不。


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双向我辉映着的眼睛,他捉住了我的手。月亮、星星、路灯和房子在回转,甜美的生命也在回转。我凝视这他那孩子气的眼波,这个小时候每天晚上躲在被窝里饮泣,害怕自己会死去的小男孩,有没有想过长大之后会遇到一个来访问他的女记者?然后,爱情召唤了他们,在她最悲伤的时候,他在她心里亮起了希望的灯。


我掉进昏昏夜色之中,眼睛花花的。永不,永不……我听到的,是梦呓还是真实的?我们是在做梦的星球吗?直到我醒来,发觉他在我床上,我赤身露体,被他搂抱着,呼吸着他的气息,我才发现,我们是在醒着恶星球。有生以来,我第一次意识到爱和忘记能够同时降临。那段日子,竟然有一天,我忘记了林方文。


第四章 最蓝的一片天空


1


我抱着刚刚买的几本书,挤在一群不相识的人中间避雨。马路上的车子堵在一起,寸步难移,看来韩星宇要迟到了。


那个初夏的第一场雨,密密绵绵,间中还打雷,灰沉沉的天空好像快要掉到地上。一个黑影窜进来,顷刻间变成了一个人。那个人站在我身旁,怔怔的望着我。我回过头去,看见了林方文。


我望了望他,他也望了望我。一阵沉默之后,他首先说:


买书吗?


喔,是的。我回答。


他看着我怀里,问:


是什么书?


我突然忘记了自己买的是什么书。


他站在那里,等不到答案,有点儿尴尬,大概是以为我不想告诉他。


我从怀中那个绿色的纸袋里拿出我买的书给他看。


就是这几本。我说。


喔——他接过我手上的书,仔细看了一会。


我忘记了自己买的书,也许是因为记起了另外的事情。眼前的这一场雷雨,不是似曾相识吗?两年前,我们站在一株老榕树下面避雨,我问他,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,我们会不会在一起,没想到两年后已经有答案了。千禧年的除夕,我们也不会一起了。为什么要跟他再见呢?再见到他,往事又依依的重演如昨。猛地回头,我才发现我们避雨的银行外面,贴满了葛米儿的演唱会海报。这样的重逢,是谁的安排?


我看到那些海报的时候,林方文也看到了。在一段短暂的时光里,我们曾经以为自己将会与一个人长相厮守,后来,我们才知道,长相厮守是一个多么遥不可及的幻想?


我望着车子来的方向,韩星宇什么时候会来呢?我既想他来,也怕他来。


你在等人吗?林方文问。


我点了点头。


良久的沉默过去之后,他终于说:


天很灰。


是的。


他抬头望着灰色的天空,说:


不知道哪里的天空最蓝?


我看到了韩星宇的车子。


我的朋友来了。他匆匆把书还给我。


我爬上韩星宇的车子,身上沾满了雨粉。


等了很久吗?韩星宇握着我的手。


不是的。我说。


车子缓缓的离去,我在反光镜中看到林方文变得愈来愈小了。他那张在雨中依依的脸庞,也愈来愈模糊。我的心中,流转着他那年除夕送给我的歌。


要是有一天,你离场远去


发丝一扬,便足以抛却昨日,明日


只脸庞在雨中的水泽依依;我犹在等待的


告诉我,到天地终场的时候


于一片新成的水泽,你也在等待


而那将是另外一次雨天,雨不沾衣


甚至所有的弦弦雨雨,均已忘却


为什么他好像早已经料到这一场重逢和离别,也料到了这一个雨天?


刚才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吗?韩星宇问我。


是我以前的男朋友。我说。


他微笑着,没有答话。


哪里的天空最蓝?我问。


西藏的天空最蓝,那里离天最近。他说。


是吗?


嗯。十岁那年的暑假,我跟爸爸妈妈一起去西藏旅行,那个天空真蓝!不知道是因为孩子看的天空特别蓝,还是西藏的天空真的很蓝。有机会的话,和你再去看一次那里的天空。他说。


嗯。我点了点头。


哪里的天空最蓝?每个时候,每种心情,每一个人看到的,也许都会不同吧?葛米儿也许会说南太平洋的天空最蓝,南极的企鹅会说是雪地上的天空最蓝,鲸鱼会说海里的天空最蓝。长颈鹿是地上最高的动物,离天最近,它看到的天空都是一样的蓝吧?


那林方文看到的呢?我看到的呢?


我靠着韩星宇的肩膀说:


你头顶的天空最蓝。


他笑了,伸手摸了摸我的脸。他的手最暖。


反光镜里,是不是已经失掉了林方文的踪影?我没有再回望了。我已经找到了最蓝的一片天空,那里离我最近。


2


葛米儿哭了!


报纸娱乐版上有这样一条标题。


葛米儿在她第一个演唱会上哭了。那个时候,她正唱着一首名叫《花开的方向》的歌,唱到中途,她哭了,满脸都是泪。


是被热情的歌迷感动了吧?


是为了自己的成功而哭吧?


我曾经避开去看所有关于她的消息。我不恨她,但是也不可能喜欢她。然而,渐渐地,我没有再刻意的避开了,她已经变成一个很遥远的人,再不能勾起我任何痛苦的回忆了。看到她的照片和偶然听到她的歌的时候,只会觉得这是个曾经与我相识的人。我唯一还对她感到好奇的,是她p股上是不是有一个能够留住男人的刺青。如果有的话,那是什么图案,是飞鸟还是游鱼?


3


在报馆的洗手间里低下头洗脸的时候,我看到一只纹了莱纳斯的脚踝走进来,站在我旁边。我抬起头来,在镜子里看到葛米儿。她化了很浓的妆,头发染成鲜艳的粉红色。身上也穿着一条毛茸茸的粉红色裙子。


她看见了我,脸上露出微笑,说:刚才就想过会不会在这里碰到你。


看到我脸上的错愕,她解释说:


我来这里的影棚拍照。


喔——


我用毛巾把脸上的水珠抹干。


你恨我吗?她突然说。


我摇了摇头。


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吗?她天真的问。


曾经爱过同一个男人的话,是不可能的吧?我说。


听说你已经有男朋友了。


是的。我微笑着说。


沉默了一阵之后,她说:


林方文还是很爱你的。


他为了她而背叛我,而她竟然跟我说这种话,这不是很讽刺吗?我没有表示任何的意见。


她眼里闪着一颗泪珠,说:


每次唱到那首《花开的方向》的时候,我就知道他最爱的人不是我。


我怔忡了片刻。为什么她要告诉我呢?我本来已经可以忘记林方文了。


我可以抱你一下吗?她说。


为什么?我惊讶的问。


我想抱他抱过的人。她说。


我在她眼里看得见那是一个善意的请求。


我没有想过要去抱林方文抱过的女人,也没有想过要被他抱过的女人抱。可是,那一刻,我好像也无法拒绝那样一个卑微的恳求。


最后,一团粉红色的东西不由分说的向我扑来,我被迫接住了。


谢谢你让我抱。她说。


那颗眼泪终于掉下来了。她是一只粉红色的傻豹,一只深深的爱上了人类的、可怜的傻豹。


4


我把葛米儿的唱片放在唱盘上。


听说林方文最爱的是我,我心里有片刻胜利的感觉。然而,胜利的感觉很快被愤怒抵消了。在我已经爱上别人的时候才来说这种话,不是很自私吗?何况,我太知道了,他从来分不清自己的真话和谎言。


我不是说过不会再被他感动的吗?可是,那首《花开的方向》是这样唱的:


当我懂得珍惜,你已经远离


我不感空虚


因为空虚的土壤上将填满忏悔,如果忏悔


还会萌芽茁长


且开出花来


那么,花开的方向


一定是你离去的方向


忽然之间,所有悲伤都涌上了眼睛。那天在雨中重逢,他不是一直也望着我离去的方向吗?当我消失了,他又是否向着我离去的方向忏悔?可惜,他的忏悔来得太晚了,我的心里,已经有了另一片蓝色的天空。那片天空,长不出忏悔的花。


5


是你吗?他说。


在电话那一头听到我的声音时,林方文显得很雀跃。


我听了那首《花开的方向》。我说。


他没有作声。


我一点也不觉得感动。我冷冷的说。


他也许没有想到我会那么冷漠,电话那一头的他,没有说话。


向我忏悔的歌,为什么由葛米儿唱出来!我哽咽着骂他。


我们在电话筒里沉默相对,如果不是仍然听得见他的呼吸声,我会以为他已经不在了。


根本你就享受自己的忏悔和内疚;并且把这些忏悔和内疚变成商品来赚钱。这首歌替你赚到不少钱吧?我说。


你以为是这样吗?他终于说话了。


不管怎样。如果你真的忏悔的话,请你让我过一些平静的日子,我已经爱上别人了。


就是那天来接你的那个人吗?


是的。


他可悲地沉默着。


我已经忘记你了。我说。


最后,我挂断了电话。


听完那首歌之后,我本来可以什么也不做,为什么我要打一通电话去骂他呢?是要断绝自己的思念吗?当我说我已经忘记你了的时候,孩提的日子忽尔在我心里回荡。童年时,我会躺在床上,合上眼睛,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,并且跟爸爸妈妈说:我已经睡着了呵!以为这样便能骗倒别人。二十年后,我竟然重复着这个自欺欺人的谎言。我唯一没有撒谎的,是我的确爱上了别人。如果不是这样,我早已经毫不犹豫地奔向那离别的花。


6


躺在地上看的天空特别蓝。韩星宇说。


我们躺在他家的地板上看天空。这幢位于半山的房子有一个宽大的落地窗。晴朗的早上,躺在窗子前面,能够看到最蓝的一片天空。


这个角度是我无意中发现的。搬来这里好一段日子了,从不知道这个天空是要躺下来看的。他说。


天空本来是距离我们很遥远的;然而,躺着的时候,那片蔚蓝的天空仿佛就在我脚下。当我把两只脚掌贴在窗子上面,竟然好像贴住了天空。


我雀跃的告诉韩星宇:


你看!我把脚印留在天空了!


他也把脚贴在窗子上,说:


没想到天空上会有我们的脚印!


智力题——我说。


放马过来!他说。


天空是从哪里到哪里?


以为他会说,天空的大小,是和地上的空间相对的。以为他会说,天的尽头,是在地平线。以为他会说,天空在所有的屋顶上面,他却转过头来,微笑着说:


从我这里到你那里,便是天空。


记得我说过西藏的天空最蓝吗?他说。


嗯。


也许因为那时年纪小。童年的天空,是最蓝的。


现在呢?


现在的天空最近。


四只脚掌贴在宽大的窗户上,骤然变得很小很小,我们好像就这样飞升到天际,而且是倒挂着走路的。我们走过的地方,白云会把脚印抚平。


我躺在他身边,就这样从早晨直到黄昏,忘记了时光的流逝。落日把天空染成一片橘子红。当夕阳沉没了,天空又变成蓝色。我在书上读过许多关于蓝色的描写,可是,眼前的一片辽阔的蓝,却是无法描摹的。蓝最深处,是带点红色的。我想起我在书上看过一种鸟,名叫蓝极乐鸟。这种鸟的翅膀是蓝色的,求偶的雄鸟会倒挂在树枝上,把身上的蓝色羽毛展成一把扇,不断的抖动。那像宝石般的蓝色羽毛。是求爱的羽毛。我看到的蓝色,便是成群的蓝极乐鸟展翅同飞,滑过长空,把一大片天空染成缠绵流丽的蓝,那是爱的长空。


我以前的男朋友好像仍然挂念着我。我告诉韩星宇。


你呢?你是不是仍然挂念着他?


如果我说是,你会不会生气?


也许会的。


是的,我仍然挂念着他。你生气吗?


有一点点。他老实地回答。


初恋总是难忘的。正如你童年的天空。


我明白的。


你真的生气?我问。


他摇了摇头,说:我知道,至少在今天,你没有挂念他。


不单单是今天,跟韩星宇一起的许多天,我也忘记了林方文。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,才又会被思念苦苦的折磨。


如果不是你,我也许没有勇气不回去。


我是障碍吗?


不。你让我看到了另一片天空,更辽阔的天空。我说。


肚子饿吗?他问,我们已经躺在这里很久了。


很饿呢。我说。


冰箱里有cannele ,冰了的cannele 更好吃。


我不吃。


那你想吃什么?


我趴到他的胸膛上,说:


我要吃掉你!


我还没有拿去冰镇。他说。


我就是要吃暖的!


长天在我背后,温柔了整个夜室。我在他心里,找到了最蓝的天空。我俯吻着他湿润的头发,他嗷嗷地shǔn xī 我的乃子,一瞬之间,我忽然明白了,万物有时,离别有时,相爱有时。花开花落,有自己的时钟;鸟兽虫鱼,也有感应时间的功能。怀抱有时,惜别有时,如果永远不肯忘记过去,如果一直也恋恋不舍,那是永远看不见晴空的。回去林方文的身边,不过是把大限延迟一点;延迟一点,也还是要完的。难道,在我短暂的生命里,还要守候着一段千疮百孔的爱情吗?


我躺在韩星宇的身体下面,看到了爱的长空。我怎么能够否定这种爱呢?思念,不过是习惯。直到夜深,当我在他身畔悠悠醒来,他仍然握着我的手,深深的熟睡了。为什么天好像不会黑的?成群的蓝极乐鸟忘记了回家,留下了无法稀释的蓝,缠绵如旧。


当我醒过来,已经是天亮了。蓝极乐鸟回家了,飞过之处,流下了一片淡淡的蓝,荡进清晨的房子里。


韩星宇张开眼睛,说:我们竟然躺了这么久。


昨天晚上,你睡着的时候,天空还是蓝色的。我说。


是吗?他悠然问我。


那是我见过的,最蓝的天空;是我心里的天空。


7


我很爱他!


娱乐版上,我看到了这样的一条标题。以为又是葛米儿的爱的宣言;然而,照片里的她,却哭得眼睛和鼻子皱在一起,只剩下一张大嘴巴。她向记者承认,她和林方文分手了。她没有说为什么,只是楚楚可怜的说,她仍然爱着他。


记者问:你还会找他写歌词吗?


葛米儿说:我们仍然是好朋友。


这是林方文要向我传达的信息吗?


可惜,我已经不是那个永远守候的人了。


8


夜里,我站在阳台上,无意中看到了林方文的蓝色小轿车在下面驶过。他来干什么呢?以为他来找我,他的车子却并没有停下来。隔了一会,他又回来了,依然没有停车。漫长的晚上,他的车子在楼下盘桓;最后,失去了踪影。他到底想干什么?


许多个晚上,他也是这样,车子缓缓的驶过,离开,又回来。渐渐地,当我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,我会走出去看看他是不是又来了。他这个可恶的人,他成功了。


我穿上鞋子冲到楼下去。当他的车子再一次驶来,他看见了我。他停了车,从车上走下来,面上带着微笑。


你在这里干什么?我说。


他没有回答。


你这是什么意思?


他尴尬的说:我只是偶然经过这里。


每晚在这里经过,真的是偶然吗?我吼问他。


终于,他说: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吗?


你知道你像什么吗?你像一只做了错事的小狗,蹲在我面前摇尾乞怜,想我再抱你。你一向也是这样的。


你可以回来吗?他说。


你以为我还爱你吗?我的声音在颤抖。


他沉默着。


林方文,你最爱的只有你自己。我哽咽着说。


他惨然地笑笑。


我希望我还是以前的我,相信人是会改变的。可惜,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。林方文,如果你爱我,请你给我一个机会重生。我流着泪说。


他内疚的说:你不要这样。


我哭着说:有些人分手之后可以做朋友,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做到的。但是,我做不到,我不想再见到你。


我知道了。他凄然说。


我在身上找不到抹眼泪的纸手巾,他把他的手绢给了我,说:


保重了。


他颓唐地上了车,车子缓缓的开走了。离别的方向,开出了漫天忏悔的花。他不是来找我的,他是来凭吊的,就好像我当天在葛米儿的房子外面凭吊一段消逝了的爱。我们何其相似?只是,我已经明白了,花开花落,总有时序。


9


只有双手才能够做出爱的味道。余平志的妈妈说。


我在她的厨房里,跟她学做巧克力曲奇。这位活泼友善、酷爱烹饪的主妇告诉我,用电动搅拌机虽然方便很多;然而,想要做出最松脆的曲奇,还得靠自己一双灵巧的手,把牛油搅拌成白色。要把糖粉和牛油搅成白色,那的确很累。我一面搅一面望着盘子里的牛油,它什么时候才肯变成白色呢?


要我帮忙吗?余妈妈问。


不用了,让我自己来就可以。我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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